纪念512：我只是飞行员

　　题记：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加西亚·马尔克斯

　　今年是汶川大地震的第八个年头。不知为什么，记忆的神经被刺到了痛点，于是，有了一个念头，用自己的方式讲述一段发生在汶川地震大救援中的真实故事，以作纪念。

　　2008年5月26日这一天，中国飞龙专业航空公司成了全中国万众瞩目的公司；谁也没有想到，米-26直升机成了全中国万众瞩目的一架飞机；谁也没有想到，机长齐焕清成了全中国万众瞩目的飞行员。

图：中国飞龙机长齐焕清

　　清平大营救

　　在2008年5月12日的14时28分04秒，在四川的汶川、北川猛然间天摇地动，倒海翻江，8.0级的强烈地震没有任何征兆猝然袭来，它以无比强大的破坏力，瞬间就把秀美的山川化为满目疮痍。四川痛了，全国人民痛了，一场恢弘壮阔的抗震救灾战役，在党中央、国务院的指挥下打响了，无数支来自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的救援大军开进地震灾区。

　　正在漠河执行航空护林任务的齐焕清接到了紧急调机命令，立即返回公司准备参加抗震救灾。16日上午，中国飞龙米26,B-7802中俄混编机组驾机升空，经沈阳、天津、郑州、宜昌、重庆，一路转场于17日下午抵达四川。

　　飞机降落在广汉民航飞行学院机场，随后指挥部通知召开机长会议，齐焕清匆匆而去。会议主要研究山区飞行作业的特点、地形、地貌，由已经在灾区上空执行作业任务的机长介绍地形地貌。山区飞行对于常年在大小兴安岭航空护林的中国飞龙来说，并没觉得有多复杂，但有个新情况值得注意，在陡峭的山坡上有许多高压线。

　　会议结束时，指挥部没有立马给中国飞龙下达任务，齐焕清告诉大家抓紧休息，养足了精神好上阵。可是等到第二天任务还是没有下来，眼看着几十架飞机起起落落，机组成员沉不住气了，连俄方机长弗拉基米尔也着急地催齐焕清机长去要任务。当时整个汶川地区救灾战役已全面展开，参加救灾的解放军、武警、警察、工人、农民已组成了数万人的大军，汽车、拖拉机、推土机、挖掘机、飞机在现场穿梭轰鸣，每个人都在尽自己的力量去抢救生命。可中国飞龙的米-26机组却领不到任务，能不急吗？指挥长是航空管理局的副局长，他具体负责协调民用直升机救灾任务的实施。他的一席话，让求战心切的齐焕清冷静了下来。

　　米-26是中国飞龙公司租用的重型运输直升机，最大载荷重量20吨，机身长40多米，旋翼直径32米，最小的着陆场地需要60×80米，在救灾现场的山地根本找不到这么大的地方让米-26起降。齐焕清看着指挥长无话可说，但他眼睛里闪烁着渴望的光芒，指挥长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忙去了，他只好默默地回去等待指挥部的命令。他曾经是军人，现在又像战士一样，在等待冲锋的命令时，虽然热血沸腾，又要沉得住气。（探访：中国飞龙通航米-26直升机）

　　到了20日，天气预报震区将有强降雨，而在清平乡一个堰塞湖的下方有300多受灾群众还有救灾人员被困，如果发生强降雨，被困群众就可能遭受重大损失。情况万分危机，指挥部果断决定实施营救。因为到达现场要经过一个峡谷，这里地势险峻，一次只能通过一架直升机，如果用4--6吨直升机一次只能撤出十几个人，在强降雨之前要把300多人全部撤出，根本就是无法完成的任务。千钧一发之际，指挥部急调齐焕清，派一架米-171直升机搭乘中俄两位机长查看地形和飞行路线。当指挥长听齐焕清说可以完成任务时，表情并没有变得轻松，他拍了拍齐焕清的肩膀说，小齐你去试一试，行就降，不行的话就返航，千万别硬降。能够看得出，指挥长这个命令下得多么艰难。

　　米-26直升机

图：米-26直升机转运被困群众

　　米-26机组终于首次在震区起飞，它担负着指挥部的如山命令，担负着家乡父老的重托，承载着多少命悬一线的希望，吸引着灾区无数关注的目光。飞机在旋翼卷起的狂飙中升空了，离地面越来越远了，离峭壁越来越近了，机组的全体成员都屏住呼吸，使出他们在大兴安岭常年练就的驾驶技术，顺利地穿过大峡谷，降落在刚开辟出的场地上。齐焕清下机问一个负责人这里有多少人，当得到回答是125人时，他一挥手说，全都上来吧。负责人不敢相信他的话，又问了一遍，当他确信这架飞机能一趟把被困的人群撤出时，激动地使劲摇着齐焕清的手说，谢谢你，还得这个大家伙啊。米-26在广汉机场降落时，机场上一片欢腾，人们议论最多的就是米-26,这个大家伙太棒了。齐焕清带领机组一鼓作气，在天黑之前又飞了一个架次，又救出了一百多人。中国飞龙米-26机组在抗震救灾前线完成了一次精彩亮相。

　　扬威唐家山

　　米-26第一仗就打出了名气，成为参加救援飞机中的大咖。第二天，齐焕清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报是来自济南空军刘司令员部，开始，他以为是哪个战友在开玩笑，可是，对方开口就问了有关米-26性能的一系列数据，他立即收起了笑容。首长说，现在整个四川救灾的重中之重是唐家山堰塞湖，解决堰塞湖的问题，非你们的米-26不可，因为除米-26,所有的直升机都无法将大型的机器设备吊运到坝顶。齐焕清郑重地回答，首长，这件事您得去协调广汉指挥部，由他们给我下命令。刘司令员说，没问题，这事我来做。不到五分钟，指挥部派来的车就急急忙忙地接他去开会。到了指挥部才知道，现在所有的电话都是找他的，成都的、济南的、各个部门的，都是问米-26的，核心的问题就是它的起吊重量。

　　米-26的飞行手册提供了装载和吊重的相关数据，但考虑到四川灾区的气温比较高，按发动机曲线计算，起吊重量就达不到手册给的那么高。于是，齐焕清慎重地向总指挥报告的最高起吊重量不能超过15吨。齐焕清刚给出数据，指挥部就下达了命令，立即集中15吨以下的挖掘机，准备向堰塞湖坝顶吊运。

　　米-26直升机

图：米-26直升机吊运挖掘机

　　22日，齐焕清被指挥部接到绵阳机场，绵阳市委书记亲自乘坐军方的直升机跟他们一起查看吊运起落的位置。看了一大圈，最理想的场地是两所部队的营院。部队首长当即表态，只要是抗震救灾需要，让我们砍树就砍树，让我们扒楼就扒楼。齐焕清默不作声，他左转右转，最后把起吊地点选在了擂鼓镇的一处路口。他解释说，路口这个地方虽不太理想，吊运作业可能要费点劲，但把起吊场地设在部队营院损失太大了，可以做预备场地。指挥部立即下令，把所有的设备、器材都运到擂鼓镇，然后吊到坝上。这时，齐焕清又向指挥部报告了一个数据：这架米-26已经飞行了183个小时，还有17个飞行小时就到了定检的时间，定检时飞机旋翼要拆掉，定检时间最少需要10天。按规定，定检的时间可以再超过10小时，指挥部下达的吊运任务是360吨，这样，用27个小时的飞行作业时间，完成360吨的吊运任务是可行的。

　　就在抢险的最危急时刻，温家宝总理视察了唐家山堰塞湖，决定将吊运的任务从360吨增加到900吨。齐焕清清楚地知道，在27个小时内吊运900吨设备是绝对完不成的任务，但他非常镇静地向水利部长提出一个建议，紧急向俄罗斯请求援助，立即派一架米-26来共同完成吊运任务。有人提出向邻近的印度或者韩国求助，但他反对，印度和韩国的飞机也是从俄罗斯买的，俄罗斯的飞行员在复杂情况下作业的能力更强。他的建议被采纳了。当时开会的时间是下午1点半，指挥部给国务院打报告是2点，到下午4点就有了回音，俄罗斯远东已经做好了准备，立即起飞支援灾区。听到这个消息，齐焕清松了一口气，总指挥也松了一口气。这时，温家宝总理又做出批示，米-26飞机不要再派其它任何任务，全力完成唐家山堰塞湖的抢险任务。

　　机组接受任务后，24日、25日连续两天阴云密布，能见度只有500米，这个能见度在平原飞行都不够，在山区的峡谷中根本无法飞行。直到26日，阴云渐渐散去，米-26顺利地飞进了深山峡谷，在堰塞湖坝顶上空做航线模拟飞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陡然出现，在坝顶的上空竟然横着两条高压线。这两条高压线是通往北川的，地震后已经断电了，但它正横在航线上，给吊运飞行增加了巨大的困难。回到指挥部后，齐焕清向地方负责人提出了掐断高压线的要求，但得到的回答是，山高林密路险，组织人力掐断高压线至少需要4个多小时。

　　米-26直升机

图：米-26直升机吊运挖掘机

　　别说4个小时，就是4分钟也等不起呀！齐焕清咬咬牙，狠狠心，飞！

　　有着34年丰富经验的袁鲁陵负责领航，身怀大智大勇的黄瑞平负责地面指挥，齐焕清愣是在大峡谷中强行改变飞行下滑曲线，越过高压线后，在目测投放点视线严重受阻的情况下，将挖掘机稳稳地放在了坝顶。成功了，有惊无险。他们连续奋战，一共向坝顶吊运了14台挖掘机和推土机，到他们飞行第15架次时高压线才被掐断。没有了高压线的阻碍，极大地提高了飞行作业的速度。27日，俄罗斯援助的飞机也赶到了，一天就能吊运14台设备，这使得堰塞湖抢险有了可靠的物质保障。

　　就在齐焕清稍稍松了口气的时候，又一个严峻的挑战不期而遇。坝顶重型设备用油都是部队的米-17吊运进去，但是效率很低，不能满足需要，坝顶油料告急。指挥部从擂鼓镇调来一个大油罐，装了12吨油，准备用米-26吊运到坝顶。考虑到中国飞龙的米-26快到定检时间，原本请求俄罗斯的米-26吊运作业，但俄方机组以无法保证安全为由，婉拒了。这样吊运大油罐的任务责无旁贷地又落到了齐焕清和他的弟兄们肩上。他们群策群力，解决了油罐重、有晃动，没有挂点、不易绑紧等一系列困难，一次吊运成功。

　　堰塞湖坝顶机器轰鸣，人声鼎沸，抢险工程昼夜不停地推进。温家宝总理急切关注，亲自赶到堰塞湖，向指挥部下达死命令：一定要把水泄下来。6月10日，终于开始泄洪了，水量达到了每秒7000立方米，坝顶出现了裂痕。按照指挥部的命令，米-26又紧急把坝上的油罐吊运回来。这时，齐焕清听说有两架米-17正在从坝顶往下撤人，有400多武警水电官兵急需撤离。齐焕清急忙找到成空的参谋长请战，告诉他用米-17运400人，最少也得10个小时，而用米-26,几个架次就能完成。参谋长立即向指挥部报告，决定派飞龙的米-26飞进去撤人。机组紧急起飞，执行非米-26莫属的艰巨任务，只用了一个多小时，4个架次，就将400多武警官兵成功撤出。在最后一个架次刚刚起飞不久，滚滚洪流就将大坝冲垮了。

　　齐焕清和他的机组圆满完成了抗震救灾的飞行作业任务，当他们飞回广汉机场时，绵阳市水利局的领导连夜赶来迎接英雄，送给他们的锦旗上空中雄鹰，救灾英雄八个大字。

　　责任大于天

　　汶川地震以后，齐焕清的名字在全国的各种媒体上频频出现，他的影像也上了电视，上了杂志，他和他的米-26一时间成了热门话题。我和他很熟，闯北极、飞南极、沙漠探险、汶川救灾，我都知道一些，这次又应我的要求唠起那些事，他说着仍然滔滔不绝，我听着还是津津有味。

　　“我在这次抗震救灾中，没有拒绝过一次命令，没有拒绝过一次任务。”齐焕清说，“一次都没有吗？”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竟问了这样一句话。

　　当时面临的许多困难是平时难以想象的，按照正常飞行作业的要求，即使拒绝也是有理由的。他这个人很聪明，听出了我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意思。

　　就说第一次营救被堰塞湖困住的300多群众吧，指挥部把我找去的时候，指挥长并没有直接下命令，而是让我们试试，行就行，不行别硬降。话是这么说，可不行怎么办？我要是说不行，拒绝了这次任务，那300多人就完了。你说行不行吧，不管多大的困难，到了我这只有一个字，行。

　　我和在座的朋友都默不作声，每人喝了一大口酒，放下杯子继续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还有往堰塞湖大坝上吊运设备，在做航线模拟预飞时发现有两条高压线，这要是在平时，啥说没有，不能飞。可那是什么时候，那是要命的关头啊。唐家山这个堰塞湖，灌了整整3.6亿立方米的水，大坝要是垮了，整个绵阳市就会被洪水淹到三层楼，130多万人口就要受灾，那要损失多少人，多少财产啊！指挥部的专家告诉我，堰塞湖的地势非常险要，车进不去，设备进不去，其它的飞机又没有吊运的能力，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米-26把机器设备吊运进去，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所以，温家宝总理才批示，米-26不要再派其它任何任务，全力完成唐家山堰塞湖的抢险任务。

　　再说吊运那个大油罐，遇到危险，俄罗斯的机组可以不上，但是我们不行啊，我们是军工企业的员，中方机组还有好几名共产党员，但他们很慎重，我们不上，那300多受灾群众怎么办？我们不上，挖掘机、推土机、大油罐，这些大家伙怎么运进去？我们不上，下游城镇乡村的上百万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怎么办？所以，当首长问我行不行时，我们只有说行。

　　最终，米-26机组在抗震救灾的艰巨战斗中，穿行于蜀道上空，总共飞行作业59架次、飞行32小时52分、营救受灾群众和武警官兵635人、吊运设备物资547吨，他们在祖国和人民需要的时候，献出了力量，也获得了功勋。

　　平平淡淡才是真

　　“我不是英雄”他认真地说，“在成千上万的救援大军中，我只是普通一兵。如果说在抗震救灾前线做了一些事，那也是我机长职责所在。如果说米-26立了功，那也是整个机组的功劳。”

　　我们这个机组共13个人，俄罗斯方4人，俄方机长马克希姆，是个飞行教官，中方9人，我是机长，还有领航员袁鲁陵、地面指挥黄瑞平、空中机械师张树才、空中操作员李树林、特设师崔涛、顾少华、机械员郇文龙、邹志海。我们是一个团队，每一个人都把智慧、胆魄、技能和汗水捆绑在一起形成的力量。

　　在往堰塞湖坝顶吊运机器设备时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一个危险是堰塞湖水位越来越高，随时都可能溃堤；另一个危险是余震不断，天又下雨，山体滑坡是最常见的次生灾害；另外就是直升机在飞行中产生震动，会使山上松动的石头滚落下来。这三大危险个个要命，黄瑞平就是在这样的危险境地中，每天乘军用直升机降落在坝顶，在直升机强大气流卷起的飞沙走石中艰难地指挥吊运作业，每次把设备放稳时，坝上的武警们就会鼓掌欢呼。这段小插曲，每次回想起来，真的有点像电影里的故事。

　　从救灾前线回来，齐焕清成了人们眼中的大英雄，赞誉、鲜花、掌声扑面而来，但是他还是同往常一样的平淡、冷静。齐焕清说我就是一个飞行员，开好飞机，完成好飞行作业任务，是我的本分。

　　2008年10月8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全国抗震救灾总结表彰大会，齐焕请等522人被授予全国抗震救灾模范荣誉称号。

　　党和国家给了我太高、太多的荣誉，我当时的感觉真的就只有幸运，因为我是机长，机组的许多成绩都算在了我一个人的头上，是中国飞龙培养了我，把我放在了这个重要的岗位上，这才使我站在了汶川大地震这个历史的坐标上，实现了我的人生价值。

　　手记：我从警快40年，有着很深的英雄情结，这么多年也看到过、写到过许多英雄，齐焕清虽然不是我的同行，但的确是我心目中不折不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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